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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翻译的发现——一位美国诗人关于白居易的书写及其翻译
王家新,著名诗人,翻译家,诗歌评论家,教授。
翻译的发现
——一位美国诗人关于白居易的书写及其翻译
王家新
导读:2020年11月17日,国际诗酒文化大会暨"一带一路"背景下的世界诗歌译介与国际传播圆桌会议正式举行,著名诗人、翻译家王家新先生在会上做了精彩发言。他在发言中重提了美国诗人罗伯特·克里利的名言,“我们将在语言中沉睡,如果语言不用它的陌生性来唤醒我们的话。”
白居易,落发纷纷的老政客,何苦徒劳呢?我想起你惴惴不安地进入长江三峡,纤夫拉着你的船逆流而上,送你去忠州城里,混一个什么官差使。我猜想,你到达时,天已黑了。
但现在是一九六0年,又快到春天了。明尼阿波利斯城的大石头,造成了我独有的沉沉暮色,也有纤绳和激流。元稹在哪里?你的好友在哪里?大海在哪里?那曾经溶化了整个中西部的无边寂寞的大海?明尼阿波利斯又在哪里?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株可怕的经冬而愈黑的大橡树。你在山那边找到孤零人的城市了吗?还是紧握着那条磨损了的纤绳的一头,一千年都没有松手?
这样的诗,一读就让人难忘,让我们不仅对原诗和原诗人,也对如此优异的翻译和译者充满了感激。为此,我甚至还找来了原诗对照阅读:
As I Step Over a Puddle at the End of Winter, I Think of an Ancient Chinese Governor And how can I, born in evil days And fresh from failure, ask a kindness of Fate?——Written A.D. 819 Po Chu-i, balding old politician, What's the use? I think of you, Uneasily entering the gorges of the Yang-Tze, When you were being towed up the rapids Toward some political job or other In the city of Chungshou. You made it, I guess, By dark.
But it is 1960, it is almost spring again, And the tall rocks of Minneapolis Build me my own black twilight Of bamboo ropes and waters. Where is Yuan Chen, the friend you loved? Where is the sea, that once solved the whole loneliness Of the Midwest? Where is Minneapolis? I can see nothing But the great terrible oak tree darkening with winter. Did you find the city of isolated men beyond mountains? Or have you been holding the end of a frayed rope For a thousand years?
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岸间,阔狭容一苇。瞿唐呀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苒篛竹蔑篙,欹危楫师趾。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常闻仗忠信,蛮貊可行矣。自古漂沉人,岂尽非君子。况吾时与命,蹇舛不足恃。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
我不能确定赖特读了白居易哪些诗的译文,就诗前引诗“生于恶魔的日子,又新经历了一场惨败,我怎能向命运要求恩惠”来看,很可能就是该诗最后四句的意译!
我之所以全文引出了白居易这首诗,不仅因为它是赖特所依照的背景,也因为我刚刚从奉节归来(虽然现在的长江三峡因为葛洲坝蓄水,江面上升一百米,像湖水一样波平浪静,它早已不再是杜甫或白居易时代的那个凶险如虎的三峡了),我真是感到它写得真切刻骨。而白居易写了《初入峡有感》这首力作还嫌不够,继而又作有《夜入瞿唐峡》一诗。李白的《朝发白帝城》被称为“天下第一快诗”,那是他的天才和遇赦后狂喜心情的写照,实际上千里江陵是不可能“一日还”的。对一路跋涉、战战兢兢的诗人来说,由初入峡到最后“夜入瞿唐峡”,他才得以感受到命运的全部威力。瞿塘峡为三峡中最西边、最险要的一个峡,那也是杜甫所说的“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二首》)、“险过百牢关(《夔州歌十绝句》)之所在:
瞿唐天下险,夜上信难哉!岸似双屏合,天如匹帛开。逆风惊浪起,拔篙暗船来。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
瞿塘天下险,何况是在夜里逆水而上!“岸似双屏合,天如匹帛开”,两岸山崖在夜色中像屏风一样向内合拢和挤压,接下来一个“开”字,又在遮天蔽日之中透出一线光亮,它同时也更加反衬出这峡中的漆黑和莫测。这一开一阖、充满明暗对比的一联,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但我本人更惊异于接下来的“逆风惊浪起,拔篙暗船来”。“拔篙暗船来”堪称是全诗最为惊人的一笔。我不由得想起六年前我在南京陪两位美国诗人夜访扬子江的经历,那时我曾写下这样一首诗:
幽灵船——给哈斯和布伦达,纪念我们的一次访问
南京城外夜色中的扬子江黑沉沉的江面上一艘接一艘驳船驶过(是一些运沙船吗)没有灯光没有马达的突突声我们都不说话也说不出话好像是李白他们知道我们来了一艘艘幽灵船从我们面前无声地驶过
在那个漆黑的细雨夜,眼望着一艘艘幽灵船从我们面前寂静无声地驶过,甚至连因江边路滑差一点跌溜进江里的诗人马铃薯兄弟也不吱声了。不过瞿塘峡里的“暗船来”更令人心惊,它不仅恰切地传达出舟行峡中的诡异氛围,也暗示了命运的明枪暗箭。据传民间也有一种迷信习俗,凡船行至险处,皆保持静默和敬畏,“瞿塘滩上有神庙,尤至灵验。刺史二千石经过,皆不得鸣角伐鼓。商旅上水,恐触石有声,乃以布裹篙足”。而这是为什么?怕惊动水底的神龙怪兽?因而诗人最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古来多少民歌作者、舟子和诗人都曾咏叹过这个巨兽般的“滟滪堆”!它立于两岸逼仄、涡流湍急的瞿塘峡口中间,成为了多少过往船楫的生死关和葬身之地!这里顺带说一声,因为有碍航道,滟滪堆已于1959年被炸掉,但是,命运之凶险和诡异,从此就被消除了吗?也许,它潜藏得更深了。这就是白居易的三峡之旅,一段逆流艰辛而上的人生之旅的真实记录。它成为诗人生平和创作的一次重要转折,在赖特这样的诗人看来,它也成为了人的命运的更深刻的写照。而我本人,因为赖特的诗,也因为白居易的这些三峡诗,更真切地触及到一位诗人的脉搏和心跳,也更真切地感受到白居易那种“言直而切”“用常得奇”的大家风格。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感谢翻译的发现和翻译为我们提供的另一重视角。一位美国诗人关于白居易的书写和王佐良的优异翻译,不仅促使我们重新发现传统,它们其实也重塑了中国古典诗人的形象,并使我们在今天得以审视自身。他们的书写和翻译,不同于一般的文化猎奇和描摹,而是在同情中有审视,在追怀中有对话,比如诗一开头的“What's the use? ”(直译为“这有什么用呢?”)赖特就是这样以一位西方诗人的个人视角来看志在儒家的“济世”却又苦于在仕途中挣扎的中国古诗人的,而王佐良的翻译“何苦徒劳呢?”又平添了一丝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苦涩,至于接下来的“混一个什么官差使”,这原诗字面上没有的“混一个”,不仅有些无奈,也显示了对权力和历史的某种超越。但纵然如此,他们的书写和翻译都深深体现了上文所说的“理解之同情”。《冬末,越过泥潭,想到了古中国的一个地方官》,王佐良把原诗的“Puddle”(“水洼”)译为“泥潭”,显然意在强化诗人处境的艰难;而到了第一节的末尾“我猜想,你到达时,/天已黑了。”又显现了一个重要时刻:奉诏赴任的诗人迎来的不是升迁的荣耀,而是人的命运的真正显现。作为一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诗人,赖特不仅把投向古中国的视线拉回到自身,从事一种蒙太奇式的并置和切换,更重要的,是从一个更大的时间和宇宙的超越性视角来反观人的存在及其悲剧性(为此他还给了一个新的身份“isolated men”,王佐良译为“孤零人”),由此来书写世事沧桑和命运的力量。最后,这一切都化为了“千年一问”:
你在山那边找到孤零人的城市了吗?还是紧握着那条磨损了的纤绳的一头,一千年都没有松手?
这种询问是当下的,也是超越时空的。一切都化为了一种共同的恒久的命运。王佐良的翻译也真是好:“一千年都没有松手”,他把原诗的“握着”(“holding”)译为“没有松手”,并且把它放在了全诗的最后!也正是这样的书写和翻译,让我们对一切都要刮目相看了。它刷新了我们的眼睛,也激活了我们的读解。的确,一切正如美国诗人罗伯特·克里利所说:“我们将在语言中沉睡,如果语言不用它的陌生性来唤醒我们的话。”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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